我即红尘
刀剑焊然相撞，剑气横扫四方。
薛洋看着怒气冲冲的宋岚，挑眉一笑，左手手里剑翻转不休，直直往宋岚腹部捅去，宋岚回身避过，降灾借力猛的压下，他只能退，薛洋得逞，霜华出鞘。
这次宋岚本是偷袭，为的就是让他来不及让霜华出鞘，降灾是袖里剑，拂雪可轻易敌过，若加上霜华，只能战成平手。
今日时机已到。
客栈二层被两人夷为平地。
“宋道长。”薛洋叹了口气，把霜华入鞘，“别来无恙这话，你听了这么久，烦不烦啊？”
宋岚撇他一眼，不语，只伸手，让他把霜华还来。
“我平生所盗多样，你为什么偏偏要这把破剑？”薛洋笑咪咪的说，“你不想要些，对你更有利的吗？”
“少废话。”宋岚打断他，“物归原主。”
“江湖上人人都知，晓星尘未能敌过魔罗刹，一身武学尽废，物归原主？岂不是暴殄天物？”薛洋伸手抓住霜华的剑柄，“这可是一把绝世好剑。”
“那也不该是你！”
说完宋岚突然出剑，薛洋闪身避过，飞踢起一个板凳过去，被拂雪衡劈开，但此时薛洋已到窗边，回头对宋岚微微一笑，手勾住上沿翻身往上翻到房顶，宋岚再追出，人已经不见踪影。
客栈基本被他们砸完了，宋岚本来可以直接走，没人拦他，但于心不忍，丢了一锭银子过去，薛洋坐在房顶上吹了个口哨，说宋道长真有钱，为何不来接济接济我？而宋岚飞身上去，等他接济的那个人，又消失了。
这是他们第无数次对打了。
薛洋是个有名气的大盗，不过其真容，大概也就几个人知道，江湖上盛传他是个猥琐又病气的中年人，眉间还有颗恶心的黑痣，可本人相貌，却是翩翩少年郎，浊世佳公子。
此时少年郎走在下一个地点的路上，突然吐出一口黑血，背后霜华在隐隐发亮，他早就撑不住了，本来荒郊野外的客栈就不多，他一帆奔波，只想好好休息，没想到追兵也来的如此之快，今天如果不是溜的快，不用宋岚动手，薛洋自己就倒了。
打坐，闭气，凝神，霜华悬于空中，人和剑周围都冒着一层隐约的蓝光，霜华，白霜露华，属阴，极寒，薛洋依靠剑气为自己疗伤，气息轮换，呼吸平稳，度过了一个小周天。
他中了毒。
那种毒名为桃花面，魔罗刹的独门毒药，如同绵绵细雨，丝丝入扣，中毒者毫不知情，每逢夜晚如同百虫噬心，苦不堪言，且肌肤开始溃烂，七七四十九天后，器官衰竭而亡，死后笑面，阴森恐怖。
且药石无医。
薛洋睁开眼，林间暮色四合，身体好受些了，但再赶路也已晚了，不敢提气运功，便就近找了个干燥些的地方生了火，捉了只兔子烤来吃，一切弄完，夜色将近，觉得有些困倦，躺在干草之上，身体蜷缩成一团，阖了眼，旁边火光跳动，好像真的睡了过去。
晓星尘身陷魔教洞窟那天，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，只道天之骄子，一夕之间前途尽毁，此后深居山林，不知所踪，本与他一起游历江湖的挚友宋岚也尽显疲态，不言不语。
就在晓星尘归隐第二日，霜华一动惊天下，江湖盛传薛洋所为，宋岚寻踪而去，匿于江湖。
薛洋睁开眼的时候，林间寂静，火堆未熄，宋岚就坐在他对面，脸被火光映的晦暗不清，脚边还有一小捆柴。
“宋道长。”薛洋爬起来，揉了揉眼，“什么风儿又把您给吹来了呀？”
“薛洋。”宋岚看着他，“星尘受伤那日，有人曾见你在其中出没。”
“是不是你？”
“宋道长为什么不趁我熟睡之时把霜华拿走？”薛洋并不正面回答，伸手把头绳解开，用嘴叼着头绳，开始慢慢的扎起长发，“若我说不是，你可会信我？”
“我不是你，不会趁人之危。”宋岚说。
“这哪里是什么趁人之危。”薛洋笑起来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，“宋道长，出剑吧。”
“薛洋。”宋岚站起来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，“我再问一遍，是不是你？”
“是不是你为了得到霜华，与魔罗刹联手，引诱晓星尘进入你们的圈套？他除掉劲敌，你得到至宝？”
薛洋不语。
宋岚的手有些颤抖。
“宋道长。”薛洋突然开口，“你不去写画本子，真是屈了才了。”
宋岚哪里听不出来薛洋是在嘲讽他，可这已是当下最好的解释，为什么晓星尘要孤身入魔教，为什么素与魔罗刹不合的薛洋会恰好出现。
于恩仇，他们三人之间并无过大瓜葛，薛洋盗侠，杀人越货也劫富济贫，屡追无果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，可如果薛洋与魔教有染，昆仑山下被剖开的尸体，南疆里行走的尸人，还有不断消失的中原武林人士，这笔帐，怕是要以死才能结清了。
“天快亮了。”薛洋看起来有些疲惫，他看着宋岚一身道袍，依稀是初见时的样子，眉余间的冷若冰霜也是初见时的样子，眼似曜石，心若琉璃，直到那一剑捅入他的胸腔，他才想起来，有些话自己是可以说的。
但是说不出来了。
剑尖没入皮肉寸许，薛洋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剑身，血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下，一时间气海翻腾，如同百虫噬心，剑身仍在加力。
“薛洋。”宋岚咬着牙说，“你可知悔改？”
薛洋欲还嘴，宋岚一拧剑柄，他的表情突然扭曲，一张嘴却一口黑血涌出，咳了几声，抓着剑柄的手突然松开，猝不及防，剑身直接捅穿身体。
血流如注。
“宋道长。”薛洋喘着粗气，一字一句的说， “什么叫，我可知悔改？”
“桃花面？”宋岚突然开口，“你怎么会中？”
桃花面不是蛊毒，而且尸毒，将活人制为傀儡试药，死后做成走尸，再提炼尸毒，尸毒不是尸油，极难提炼，活人一中，血液会散发出异香。
“你废话怎么...这么多。”薛洋嘴角微微一弯，疼的直吸气，却依旧还是个玩世不恭的样子，“宋道长...这剑不好，怎么没捅对地方？要不要重新来？”
拂雪插在薛洋的胸膛里，冷铁旁是温热的心脏，宋岚手握生死，突然松了手，一把将薛洋横抱而起，运气提足，往最近的城镇飞奔而去。
薛洋的头靠在宋岚的怀里，边咳边笑，血不住的从嘴里涌出，他的袖剑藏在手中，直抵着宋岚的后心。
“宋道长，我活不了啦。”他一边说，一边用剑尖戳了戳宋岚的背，“你把我放下吧，这一剑之仇，我就不报啦。”
“桃花面。”宋岚说，双眼直视前方，“你怎么会中？”
“我拿自己试药啊。”薛洋回答。
“你借霜华，也是为了压制毒性？”
“哟，怎么改口啦，我这不是偷吗，怎么又成借啦。”
“治好了你，随我去见星尘，当面向他赔罪。”
“若我不呢？”
宋岚沉默片刻，缓缓道，“那就杀了你。”
“宋道长杀伐果断，真令某钦佩。”
突然，薛洋一剑捅进了宋岚的后心。
“恰好，某也是。”
宋岚再醒之时已是三日后了，薛洋的位置掐的很准，并未伤及他内脏，确实手下留情，拂雪也在，就是薛洋本人和霜华，又不知所踪了。
医馆的大夫替他诊脉，说已无大碍了，他急急追问薛洋下落，想不到大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，三缄其口，只说薛洋托他带一句话。
江湖道远，前程莫问。
宋岚气结，却毫无办法。
又过了几日，他已然痊愈，回到白雪观给晓星尘写了封信，信上说了薛洋异样之事，又说莫要担心，霜华一定物归原主。
但放飞信鸽之时，宋岚迟疑了。
桃花面，江湖人人都知的绝顶毒药，魔教教主魔罗刹的独门密器，可偏偏为何与之交手的晓星尘未中，而与魔罗刹合谋的薛洋却中了？
是晓星尘有所隐瞒，还是薛洋真的在试毒配解药？
宋岚想了想，又重新写了封信，只问了晓星尘身体康健否，说霜华终有一日会物归原主，不要担心，至于薛洋，只字未提。
他本以为捉住薛洋就得以云开见月明，不想得一剑下去，端倪浮现，事情已没有开头那般简单，挚友不会说谎，问题出在薛洋身上，可若要问起，也得先把人找到了再说。
这厢宋岚苦恼，薛洋也好不到哪里去，他也不知道宋岚就那么脆弱，捅一刀就能昏死过去，他那时身上还插着把剑，看着倒地姿势不雅的宋岚，边笑边吐血，可谓是惨烈至极。
不过好在江湖朋友够硬气，两人互捅之后，还有命回来。
此时他躺在白雪观最高的屋顶上，翘着二郎腿，嘴里叼根草，看着空中的明月，想着苦恼的宋岚，一高兴，就忘了自己还剩多少时日了。
他的脸已经开始腐烂了。
“薛洋。”宋岚说，“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你。”
“我前几日寻仇去了。”薛洋笑眯眯的说，“不得已借霜华一用，现在还你。”
“不是还我，是还给星尘。”宋岚在薛洋身边坐下，“你知悔改了？”
“我今天心情好，不跟你计较。”薛洋一哼，“降灾一路跟着我杀人无数，血都能汇成一条河，里面有朋友，有知己，有仇人，也有陌生人，我没有顿悟，也没有悔改，只是时日不多，想找个人说说贴心话罢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不想知道我的小金库在哪里吗？”
宋岚撇他一眼，道，“不想知道。”
“你们道士就是太迂腐了。”薛洋叹口气，“金银钱财都不想要，到底要什么？”
“你若不是时日不多，你我不会有今日长谈的机会。”宋岚问道，“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？”
薛洋突然一笑，“你给我拿坛酒上来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白雪观哪儿来的酒。
“能...赊账吗？”宋岚说。
薛洋见他这幅模样，先是一愣，后是大笑不止，边笑边说哎呀宋道长啊，真是太可爱啦，你要是个女子，说不定我就娶你回家过安生日子啦！
“那就欠着吧。”薛洋非常不优雅的打了个嗝，慢悠悠的说道，“至于那日，晓星尘所见只是魔罗刹广袖一挥，黑影闪过而已，其他的，不必再提了。”
宋岚已明白了大概。
“为什么？”他问，“莫非...”
“并非。”薛洋打断他，“在下倾心之人，只有宋道长一人而已。”
“你在打趣我。”宋岚眉眼间依旧有霜雪。
“某可是真心实意的。”薛洋眼睛弯弯，“不是死到临头，某也说不出口。”
晚风拂面，明月高悬，微风吹开薛洋披着的乱发，一半脸苍白英俊，另一半则呈青黑色，腐烂不堪。
“你……”宋岚看的心惊，何苦如此这四个字，还是被扼在了喉咙里。
“晓星尘曾经救我的命，但他不让我去杀那些人。”薛洋一点一点的把乱发拢好，“后来，我救了他的命，他归隐山林，我就去复仇了。”
“用霜华延缓毒性，我屠对方满门。”
宋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薛洋是个盗贼，是个魔头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，他们天生就应刀剑相向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心平气和的去全盘托出，去听对方解释。
“霜华和降灾，都给你吧。”薛洋翻身起来，迎风而立，像只漆黑的鹤，“我不需要了。”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为什么晓星尘要只身入魔教？”
“我不会说的。”薛洋眨眨眼，“每个人都有不可讲。”
宋岚的手抚上了他的半边脸。
他眉间的霜雪化开了。
那是他们之间，第一个，也是最后一个亲吻。
“宋道长，可别忘了，你还欠我一坛酒！”
尘世如潮人如水，只叹江湖几人回。
